夜读|两把锅铲舀饭
这栋已经有一百多年历史的老屋,住过了我家不同时空的六代人,最为“鼎盛”的时期是三代同堂十七口人。两把锅铲舀饭的故事也就是在那个年代发生。时至如今,那一段我虽然没有亲历但每每想起来都让人感慨满怀的旧事,就像眼前的清水江一样,无时无刻不流淌在我心里,历久弥深。
两把锅铲舀饭,说的是这一家人口多。太爷爷太奶奶养育我大爷爷、爷爷还有我姑婆。上世纪六十年代初,因为穷,没条件分家,大爷爷和爷爷两房兄弟即便各自成了家,但很长一段时间还是和两老共挤在这栋老屋,随着我父亲、叔叔和姑姑们相继出生,家里人口最多的时候达到十七口。爷爷一房养有我父亲和我叔以及两位姑姑,大爷爷一房养有我三位叔叔和三位姑姑。老屋是传统木结构,我爷爷的爷爷留下来的,五柱七挂三开间的格局,配有天打后通(方言:破烂不堪的意思)的厢房和偏房,但相对这么一大家子来说,真有点螺蛳壳里做道场的味道,楼上楼下,厢房偏房,都见缝插针地“安营扎寨”。就这样,全家生活在同一屋檐下,围挤一张方桌,同舀一锅饭,共饮一缸水。每天到了饭点,一屋老老小小,用我奶奶的话说“像舞龙灯一样”在灶台边穿梭不停,夹菜时,筷子就像梭镖一样来回“穿插”,舀饭时,一把锅铲确实应接不暇,于是,大锅饭配两把锅铲,也就正常不过了。
我记事的时候,还对其中一把仍在“服役”的锅铲有些许印象,木头做的手柄,被磨得乌黑油亮,像太爷爷那根用了一辈子的烟杆。舀饭用,炒菜也用,手柄偶尔也用来擂草药。也许是每天高强度“操劳”,铲子被磨掉近半,就像风烛残年的老人剩下的半截黄牙。
两把锅铲舀饭,也是说这一家两房兄弟处得有意思。
不用说,那时的物资是匮乏的,日子是贫穷的。一年四季,一日两餐,餐餐舀的是红薯饭、玉米饭,炒的是让人吃得肠子发绿的白菜萝卜,唯有过年过节,两把锅铲才沾到点油水,舀到像小山包一样的白米饭。虽然那时候日子很苦,但一家血浓于水的亲情,却是热乎的。一直以来,全家没有鸡飞狗跳,也没有打骂哭闹。这在那吃饱穿暖都成问题的年代,特别是兄弟两房共挤一屋的境地,实属不易。处一段时间可以,处三年五载就难说了。那时父辈们虽小,但在长辈的言传身教下,都没有什么心眼,懂得互相谦让、互相照应。在旁人看来,这一家子队伍大,或许锣齐鼓不齐,但身在局中的他们却默契地相互照应,随着时间的积累和催化,相互之间的亲情就如同这陈酿一般,越来越醇香。
很长一段时间里,村里的老人说起我家,关键词就是“两把锅铲舀饭”。要是谁家拌个嘴,老人们去劝,时常也会搬出这个典故来。两把锅铲舀饭,本是迫于生活窘迫的无奈之举,说的人多了,竟然成了故事。
两把锅铲,要说没一点磕碰,那也不现实。两位爷爷干起活来是急性子,但有时也是慢性子,比如卷个喇叭筒吸上两口,也要磨蹭一个早工。好在两位奶奶有手段,也有肚量,摸透了这脾性,也就轻松拿捏了。当然,两位奶奶一开始在谁做饭炒菜谁洗碗筷的事情上,也互相闹点肚皮官司,太爷爷太奶奶看得明白,不偏不袒地帮姐妹俩分了工,官司也就迎刃而解了。太爷爷一辈子伺农为生,开荒拓田,养家糊口。因靠水而居的缘故,新中国成立前,放排成了他除了种地之外的又一重要活路,两位爷爷长到十五六岁的时候,体格已健壮得像一头能下田犁地的牯牛。庄稼人天生勤劳,竹木排也升级成了一艘能装二十几挑货物的木船,托运并贩卖木炭、桐籽、干柴,等等,沿家门口的清水江,上游到松桃,下游到茶峒、泸溪、沅陵等地,最远到了常德,奔波在离家百里千里的激流险滩里头。新中国成立后,太爷爷参军随部赴朝鲜参加抗美援朝战争,在枪林弹雨中摸爬滚打一年半,因突发恶疾不得不退伍返乡。太奶奶接人待物是村里出了名的好心肠,婆媳仨处起来也是相互配合和包容。打记事起,两位奶奶从同处一屋檐下直到分家相邻而居,我没见她俩红过脸。
更让人感慨的是,两位奶奶和我外婆同一年代仨亲家,也是处得乐和,凑到一起的时候,话就多了起来,互相逗个嘴,最后乐得开怀大笑。外婆一生养育八个女儿,虽然劳苦了一辈子,但乐观开朗,不像外公寡言少语。八个女儿一一外嫁,外婆编进了她的苗歌里,歌词大意是这样的:“就像撒豆播种,不论所落土地肥瘦,都能落地生根,开花结果,全辈子就宽心了。”外婆能编会唱苗歌,所编所唱的均是教育子女敬亲孝老、为人处世的歌谣,成了家的善男信女喜欢听,上了年纪的更是喜欢听。外婆家离我家七八里山路,只要外婆来我家,夜晚的火坑边,自然少不了苗歌。火坑里柴火烧得正旺,邻里的老老少少围坐一圈,外婆的声音低沉却气韵十足,满屋子人听得入味。两位爷爷的草烟不知抽了多少筒,隐约听到了公鸡打鸣声,大家才恋恋不舍地回家入睡。有几次母亲早已把房间铺好,外婆却执意邀奶奶共睡一床,那个年代的人,抵足而眠的情谊,大抵如此吧。
分家,苗语叫“判阡”,意为成双成对的两只水桶分开。上世纪七十年代,大爷爷分家了,这也结束了长达七八年两把锅铲舀饭的历史。再后来,父亲和大叔也相继“判阡”,成家立业。得益于地理条件的眷顾,相继落成的三房新居都是挨着老宅,左右相邻而居,参加工作的叔辈们也在城里安了家,嫁出去的姑姑们像外婆唱的那样,撒豆播种,落地生根。分了家,自家有了自家的锅铲,自家过上自家的日子,但兄弟姊妹之间,婆媳之间,妯娌之间,堂兄弟姐妹之间,过着平常的日子,处得还是如同一家人。虽然有时难免锅碗碰着盆,但这何尝又不是生活的趣味。锅铲虽小,方桌也小,但方寸间,却蕴藏着许多值得我们传承下去的道理。
如今,那栋老宅仍是旧时模样,除了在一次搬迁过程中换掉几根柱子,以及精准扶贫期间由政府实施民居改造部分重新装修之外,房屋结构,仍然硬扎。饱经风霜,却又风骨犹存,顶天立地,坚挺在这片土地上。前些年,老屋又经过了一些修补:检瓦、堡坎,重新平整了院子,装了栏杆。这老态龙钟的老屋,又重新焕发着勃勃生机。逢年过节,几家人聚拢在一起,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两把锅铲舀饭的日子。
老屋犹在,遗憾的是,屋里的老人却相继离开。太奶奶太爷爷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相继离开我们,只留下那座老屋和那根用了一辈子的烟枪。每年的清明节,爷爷早早地就买回了油纸,花上一个早晨的工夫,自己裁剪好,去太爷爷太奶奶以及祖辈们的坟头挂青。一九九八年,积劳成疾的爷爷不幸中风,半身不遂,经过医治,勉强能走动,但左手和左脚硬是使不出劲,一瘸一拐,异常艰难,在我眼里一直健壮如山的身影变得干瘦枯槁。到了清明节,父亲和叔叔们又在远方打工和求学,他只好教我这个长孙做清明纸。清明纸是早晨上学时奶奶给我零钱从乡场上买回来的。首先把油纸折叠整齐,再用两颗钉子钉住两头,固定在一块木板上,用圆凿整齐地打出铜钱的模样,几道工序做完,然后小心翼翼地拆开,最后,和早已准备好的香纸酒肉一起装进背篓里。爷爷拄着拐杖,步履蹒跚走在前面,我背着背篓走在后面,爬坡,过坎,爷孙俩瘦小的身影,一会儿走过羊肠小道,一会儿走过茂密的丛林。二OO五年夏和二OO八年秋,两位爷爷也相继离开了我们,离开了一辈子未曾远离的老屋。
未曾经历离别,以前的清明节多少只算个看客。如今的清明,伤感陡增,那个在一旁教我凿清明纸的老人永远不可能出现了。起初市场上还没流行花花绿绿的清明纸,我仍然是从乡场上买回油纸,用爷爷教会我的手艺,一折一剪、一钉一凿,做好后,去看望长眠于高山之上的爷爷。很多时候,一些画面总是浮现在脑海:爷爷喜欢讲《三国演义》,桃园结义、蒋干盗书、舌战群儒等精彩故事,原文中的对白,竟能脱口而出;第一次上大学,为了赶车,腿患严重风湿的大爷爷,深一脚浅一脚地送我到四公里之外的村庄去搭车,这是他唯一一次送我上学,也是最后一次……
岁月沧海桑田,太阳依旧从村庄东边的山冈升起,只是村庄里的老人悄然地离去。随着老一辈人的离去,两把锅铲的故事也鲜有提起。但是,那一段历史却值得我们永远铭记。
木屋仍在,炊烟照常升起。两把锅铲,不仅让在贫苦中成长的他们填饱了肚子,也让在贫苦中成长的他们富足了精神,这种精神,一定会在我家代代相传……
来源|团结报
作者|石秋云
编辑|实习生 曾粤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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